很多年前，村裡搬來一戶徐姓人家，三口人，一個小女孩兒。戶主很能說，忘記叫啥了，隻記得大家都叫他許大白話（村裡很多人都有外号，本名反倒很少人知道）。

徐大白話脾氣好，說話大嗓門，一拉開話，滔滔不絕。

農村婦女愛串門，或者是三五成群地站在大門前閑聊。徐大白話媳婦從來不參加。她人長得漂亮，性格孤傲，不愛出門。

徐大白話來了不到兩年，又生一個兒子。同時，他的小舅子也從老家來了。在這裡落戶了。他的名字很好記，張雲鳳。

張雲鳳細高個，很白淨，長得用農村話說:”帶勁。”而且很聰明，弄個電路、裝個收音機，很在行。尤其在粉房拉粉條更是行家。農村人就敬重幹活出類拔萃的，所以對他很重視。

村裡幫他蓋了房子，張羅成家。這麼優秀的小夥子，很搶手。媒人不斷，可是張雲鳳沒有一個看上的。村裡人漸漸地也不搭理他的婚事了。

張雲鳳也不着急，他姐也不着急。

很奇怪吧？

慢慢的，村裡人發現了張雲鳳姐弟不太正常。傳出她倆不是姐弟，而是相好。

徐大白話的孩子都管張雲鳳叫舅舅。他們都是南方人，誰也說不清他們的真實關系。

有一年，村裡相傳隊長和徐大白話的媳婦有染。

張雲鳳脾氣很暴躁，去問姐姐，不知道怎麼回事，把她打了。她轉身就喝敵敵畏了。

那個漂亮的女人死了。徐大白話領着三個孩子過。

又過了幾年，張雲鳳老家給他介紹一個帶一幫孩子的女人。

心高氣傲的張雲鳳竟然同意了。

以上的事我都不記得，都是大人們私下議論，被我偷聽到的。我那時年齡太小。隻記得張雲鳳家來了一幫人，我去看熱鬧。他媳婦帶來的是六個女兒。

老大很快和村裡的一個小夥子結婚了。轉過年老二也嫁走了。他媳婦到這又生了一個女孩兒。張雲鳳稀罕地成天舉着抱着。他要是出去幹活，一定交代媳婦、姑娘看好孩子，不許哭一聲。

他媳婦帶來的最小的女孩叫小芝。四歲，好纏着媽媽，也好哭。有一次，張雲鳳一腳就把哭着的小芝從炕上，踹到地下，給孩子都踹尿褲子了。他媳婦一聲也不敢吭。

我有一回去他家找老四玩兒。大夏天的，張雲鳳躺在白白的紗帳裡睡覺。

東北農村的孩子哪見過紗帳，我悄悄地問四姑娘，”那是什麼？他咋躺那裡了？”

四姑娘小聲說:”蒼蠅、蚊子進不去。”

我心說:”真能擺譜！”

張雲鳳愛幹淨，不像農村人幹活一身泥土。他總是洗涮身上，收拾屋子。屋子稍有亂像，就打罵這些孩子。孩子看見他，吓得不行。

有一天晚上我正在洗碗。聽見外邊鬧吵的喊叫。我趕緊跑出去，就看見張雲鳳正追着他媳婦打。他媳婦抱着那個後生的孩子，邊躲邊跑。張雲鳳怕打着自己的孩子，又不解氣，連罵帶踢，幾個鄰居拉扯着。小芝撕心裂肺地哭喊着，跟在後邊。

張雲鳳氣狠狠地一瞪小芝，小芝立時禁聲，四姑娘趕緊上前抱着妹妹走了。

四姑娘比我大一歲，也不上學了，每天背着小不點，領着小芝，抽空還要幫媽媽幹活。

我每次去找她，她都在幹活，小芝不是跟着媽媽，就是跟着她。她總是哭哭啼啼的。我問她:”小芝，你為什麼總哭啊？你叔讨厭你哭，你不知道嗎？”

她吓得一激靈。四姑娘趕緊拉着她的手，輕聲哄着說:”别怕，别怕，叔沒在家。”

我讪讪的不知道說什麼好。

徐大白話的老兒子，村裡人私下說是張雲鳳的孩子。他比我大幾歲，長得挺壯實，古怪精靈的，大家都叫他三邪楞（就是說他鬼點子多）。他和我哥特好，經常放學和我哥出去瘋跑。

三邪愣姐姐哥哥都話少，人也穩當的。他話多，我覺得他像徐大白話的地方多，可是村民總是對他的身份竊竊私語。他們三個都叫張雲鳳”舅舅”。也沒看出來張雲鳳對三邪愣有啥與衆不同。

張雲鳳的女兒一歲半了，他要搬回老家了。

我去找四姑娘，她默默地幹活。認識她沒兩年，可是我有點舍不得她。我想送她點什麼，可我啥也沒有。忽然我摸到辮子上的玻璃球皮套，就拽下來送給她了。

她接過來，看着我，嘴唇翕動着，終是沒說出來啥。

張雲鳳搬回老家了，隻留下他老伴兒的大女兒在村子裡（二女兒早回了老家了）。

徐大白話也搬回老家了（誰先搬走的，我忘了，反正是前後腳都走了）。

時間如梭，我漸漸忘了那兩家人家。過年，兄弟姐妹都在父母家團聚。忽然哥哥說:”哎呀，三邪愣叫我視頻。”

我一愣，腦海裡湧起了他模糊的形象。

我說:”我看看他長啥樣了？”

三十年了，他好像個子不高，很憨厚、淳樸的樣子。我忽然記起說他是張雲鳳孩子的事。他哪裡像張雲鳳？挺像徐大白話的。

他爹去世了，他和張雲鳳老伴帶來的四姑娘結婚了，老兩口和他們一起過。舅舅成了老丈人。

呵，這關系繞的！張雲鳳的親姑娘考上大學，嫁去外省了。張雲鳳想起來就罵一頓:”指來指去，指上人家姑娘了！”

我很想說說張雲鳳的暴躁脾氣，但是終究不好意思開口，隻是笑着說:”你還壞不壞了？你淨咕咚心眼，蔫壞。”

他笑了，說:”不壞了，歲數大了沒那心思了。”

三邪愣的聰明勁可不像徐大白話，但是，有可能随他媽了呢。

我眼前浮現: 張雲鳳穿着白背心，挑着水，悠然的走着；坐在生産隊的大院裡，聲情并茂的給大夥唱紅歌；隊長的兒子罵他，讓他攆的滿街跑；媳婦帶來的孩子一見他，噤若寒蟬；還有那麼多的流言蜚語..........

他到底是怎麼樣的人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