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在文字尚未誕生之時，便有了聲音和圖畫。人類曾經淩駕于一切符号體系之上，那是一種極緻的暢快，那是極緻的自由，那同時也是最極緻的瘋狂。”

枷鎖曾不在

人類最害怕也最渴望的一個詞，一個擁有無窮無盡的意義空間的詞語，是本質。突破表象，見到本質是無數人畢生的追求。無論什麼物事，人們總會對本質抱有強烈的幻想。“看事情要看本質”，“事物的本質才是決定好壞的關鍵”，“量變引起質變”。

所以，我們要問，音樂和藝術的本質是什麼？這個問題有多難？難到無法用語言來回答。因為語言也好，文字也好，都是符号世界給我們的一種便利工具，但是同時，這種工具也深深地鎖住了我們。一千年，兩千年，乃至一萬年，人類創造出了符号，但最終被符号所奴役。人類降服了野性，但反過來又被理性所制裁。然而，音樂和藝術都是前符号時代的産物。人類曾立于符号之上，枷鎖曾不在。

真正的自由，是不知道自由為何物時的自由。當知道了自由的含義，就永遠不可能得到絕對的自由。因為“自由”唯有不被感知，才是“自由”。這就是符号世界對現實世界的壓迫和控制。當我們知道了某種符号，體驗了某些意義空間之後，我們就永久失去了體驗的新鮮感和初識的快樂。哲學家齊澤克說過，詞是對物的抹除。當一個物事被詞圈定下來之後，這個物本身的無限延展和無盡可能統統被破壞殆盡。物由此不得不臣服于詞。這一系列的過程便化作無數枷鎖，從虛無中生出來，把現實的存在緊緊綁定，使其不至于流失。

噴薄而出的力量

如果我們要來讨論音樂和藝術的本質，我們首先要放下的就是圈定了音樂和藝術的音樂學和藝術學。須知，音樂和藝術都是淩駕于人類所有文明之上的特殊事物。所以，以符号的理念來束縛這兩者的做法都是極其可笑的。如若我們以理性的姿态去欣賞音樂和藝術，我們得到的是什麼？

音樂，無非是有規律的聲音。圖畫，無非是顔料組成的圖形。舞蹈，無非是肢體的規律擺動……這是本質嗎？我們可以說音樂隻是一段又一段有規律的聲音嗎？可是好像音樂的确如此。哪首歌曲不是圍繞着節奏，節拍，音調來運轉的？哪隻舞蹈不是用手用腳用頭用腰來表演的？一切遠沒有這麼簡單。

圖片來源網絡：音樂 圖片來源網絡：音樂

音樂是什麼？音樂是無形的。藝術是什麼？藝術是有形的。兩者為什麼放在一起談，因為兩者的本質是相同的，甚至于可以說是一模一樣的。為了理解這個概念，我們仍然要暫時地脫離我們的一切符号秩序背景。設想一下，現在我們身上關于社會，家庭，個人的一切“命令式”“請求式”以及先驗而來的所有觀念一下子都不複存在。這時候我們剩下什麼？剩下的這個東西，就是人類尚未進化出語言之前的産物。而這個東西，因為并不是從符号體系中誕生的，所以它無法被命名。

先說音樂

音樂起源于由嗓子中噴薄而出的力量。所有樂器，所有唱腔，所有歌詞，全部消失。那麼這麼一首“歌”還剩下什麼？沒有節奏，沒有節拍，沒有旋律，沒有伴奏樂器，什麼都沒有了。但是音樂并未就此而消失。因為原始時代，那時的最古早的第一支歌，便是這樣來的。

圖片來源網絡：演奏《最後的莫西幹人》

人們為什麼要唱歌？這個問題如果放在現在，無數人有無數的答案。而這些答案都不可避免地沾染上時代印記。而在不知道“錢”是什麼，不知道“情”是什麼，不知道“攀比”的前符号學時代，唱歌就是唱歌。心中有所動，一種噴薄而出的力量就此釋放。這種力量不同于語言，它并非由理性來進行組織，它也沒有邏輯可言。甚至于，它不需要邏輯。

音樂是理性的第一個敵人。因為講究理性，做不好音樂。音樂從渾渾噩噩的混沌中亮起，是射穿符号學枷鎖的一束強光。在現實世界和符号世界之下，是那個真實的世界，那裡有最真實的我們。然而，我們無法抵達那個地方，因為我們明白了什麼是符号，所以我們無法用理性擺脫符号。因為理性本身就服從于符号。我們越思考，我們就越掙紮在符号世界這張大網之中。

圖片來源網絡：電子音樂現場

但是音樂不同。音樂是原初的一聲呐喊，是把理性震顫成碎屑的力量。我們或許有過這樣的經曆。我們雖然不懂得歌詞，比方說英文歌曲，日文歌曲，韓文歌曲，但是我們仍然可以“聽懂”歌曲。在我們耳中，這些是我們不懂得的語言，但是我們懂了，我們好像聽懂了曲子裡面的感情。有人甚至有這樣的經曆，聽了一首自己不知道在唱什麼的歌曲，但是一轉身卻被感動得淚流滿面。此刻的音樂，已經突破了符号，不再是用歌詞描繪空間，用技巧炫耀能力，而是真正的直達心靈。我們會有一種被“觸動”的感受，也有人将之稱為“感染力”。

我們聽懂了嗎？我們沒有聽懂。不知道歌詞我們就不知道這首歌寫了什麼。我們沒有聽懂嗎？我們聽懂了。因為歌詞也好，歌曲也罷，最核心的都是那無論是作者還是歌者都要表達的東西。那是無法用語言形容，無法用文字闡述，無法用邏輯概括的，一種奇妙的力量。那超越了理性，掙脫了枷鎖，淩駕在了世界之上。

再說藝術

藝術的表現形式有很多種。我們返回到藝術的源頭，無論是什麼畫，無論用什麼作畫，也無論最後的作畫結果是什麼，我們知道這一切都是藝術家想要“說點什麼”。平面的，有水墨畫，油畫，彩鉛畫，水彩畫，蠟筆畫，素描……立體的，有雕塑，建築等等。但是所有的藝術，都從一個點開始，慢慢變成一個面，有的止步于面，有的進一步凝聚成體。這是音樂和藝術最大的不同。音樂無形，藝術有形。

圖片來源網絡：世界之最：最早的壁畫（距今15000年）

當我們再次返回到藝術最初的姿态時，我們一樣看到了符号世界之前的世界。沒有文字，沒有語言，隻有自己的所見所思所想。不知道如何思，不知道見了什麼，隻知道這一切就這麼被奇異地呈現了出現。現如今，紙可作畫，沙可作畫，水可作畫，火可作畫，石頭可作畫，鐵絲可作畫……世上諸多物件，皆可作畫。而“畫”在這裡是一個動詞，而非名詞。在最開始的時候，在所有文字誕生之前，是圖像承接了人與人的交流。在那種并未完善的殘缺的秩序底下，人們依賴的，是意義空間，純粹的意義空間。

藝術，起源于記錄。但是又高于記錄。現在，哪怕是最貼合現實的攝影攝像藝術，也必然會帶上攝影師的個人色彩。所有的藝術均是源于這樣的力量。這同樣是一種說不清，道不明的噴薄而出的力量。這是一種沖動，也是一種感動。藝術家突然之間就創作了作品，這種作品無論是精密布局，還是草草揮毫，總是以一種孤絕的姿态出現在我們面前。

圖片來源網絡：世界名畫《構圖8号》康定斯基

我們或許不知道什麼繪畫流派，甚至連色盤都認不齊。我們或許毫無繪畫基礎，甚至可能連畫簡筆畫都吃力。但是這不妨礙我們欣賞一幅畫。有時候，我們連它是用什麼畫的都不懂，但不妨礙我們去感受畫家的心意。有時，僅僅隻是一幅畫，就讓我們感受到了一種莫大的沖力，我們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如此，但我們就是如此了。

藝術，是棄絕了理性的。作畫工具，作畫技巧，作畫主題雖然一定程度上是藝術的組成部分，但是藝術家在最後必然是要徹底舍棄他們。藝術，尤其是震撼人心的藝術，就像是擂在胸口上的鼓點，一下子就轟然打開。所有的藝術大師，最後都終究走出自己的風格，稱為藝術史的一抹靓麗景色。而那些受制于理性的條條框框的“搞藝術的”，也隻是服從于符号世界的秩序，究其一生，止步于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