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劉曉光)我們那兒沒有年豬這個叫法,但為了體現陽光普照、物華天寶,我就借了書上富裕地區的詞兒,也把過年殺的豬叫做年豬。
我家年年養豬,但并不是年年殺豬。
豬在春季裡一尺五寸長,吃青草,吃剩飯,吃菜根瓜皮,還吃我們縣盛産的酒糟,到夏季裡就長成了神駿的三五尺,拱地、跳牆、鑽進菜地偷瓜果,在泥塘裡滾出一身漿水。待到白露過後,秋風漸涼,豬就吃上了麸皮、苞谷,卧在圈裡享受着糧食轉化成肉的幸福。
進入臘月,陸續有人來看豬了。看豬人鉗住豬的脊梁,大拇指和中指暴漲起青筋:還有點瘦,抓緊催一催。
豬食槽子裡的苞谷就多了半瓢。
我一直渴盼父親能把豬留下,然而養了十多年豬,豬總是在年末被人囫囵買走。所以,我所說的殺年豬,總是停留在生産隊時期。
臨近年關,生産隊飼養大院的窯洞前,老老少少100多号人幾乎都聚集了。無風無雪,陽光煦暖。靠吃豆腐渣和杏樹葉子長大的豬,到了年末,不肥也得肥。殺豬師傅胸前挂着一副皮質的圍裙,眯了隻眼盯着太陽,邊抽煙邊支派:“燒水,趕緊燒水!”
每個村子似乎都有一兩位殺豬師傅。師傅平日裡耕地、收割,和大多的鄉鄰一樣低眉順眼,似乎日子還要更加寒陋一些。隻是在年末陽光明亮的飼養大院裡,他們才顯得腰闆挺直、氣宇軒昂,吐在地上的煙巴兒比往日長了幾分。
四五個性子急躁的青年躍進豬圈,圍着豬抻腿扯耳朵。豬大約感覺到了生命的将逝,用一冬積累的脂肪燃燒出響亮的嚎叫,聽得圍觀者心驚肉跳:麻利些!嚎一聲要掉三兩肉!”
“能歘!”師傅擋掉隊長遞來的煙,抓起挽鈎飛身一躍進了豬圈。我讀過幾篇描寫殺豬的文章,他們都說殺豬前需要将豬四蹄捆綁,我就很鄙夷。我們那兒的師傅,殺豬絕不靠繩索,僅需一把挽鈎。
一米長短、粗細趁手的木棒,前端裝着彎曲超過180度的鐵鈎。師傅将鈎子朝豬的下颌狠狠一擺又順勢一拉,豬就失了暴跳的力度,被一股力量甩出豬圈、撂倒在準備好的供桌上。
供桌旁有一卷布包,布包裡是一把殺豬刀。刀長一尺,寬三指,略彎。師傅用膝蓋抵住豬的脖子,綽刀翻腕,寒光從豬的喉管流向身體深處。豬抖抖脖子,一聲不吭安詳地做了肉。
這才是最見功夫的一刀。
有人自家殺豬,一刀捅下去,豬卻躍然奮起,朝村外的溝裡絕塵而去。一家人尾随追剿,眼看着豬掉進了天窖。
黃土疏松,遇水成溝,所以黃土高原溝壑縱橫,空中俯瞰蔚為大觀。有土塌陷,水從底出,口沿圓圜,鳥瞰如窖,人稱天窖,類似旅遊熱鬧的天坑。隻是從沒有人來天窖探險,卻有豬掉了下去。
兩天後,一家人打撈出了豬。豬依然頗有神采,隻是一身的脂肪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我看殺豬最愛看吹豬。
死豬開水燙透,倒挂在木架中間,拔毛。然而豬畢竟是豬,肢體窩囊,皮膚邋遢,極多的褶皺影響了豬毛的順利脫落。師傅在豬腿上割開一個小口,将一隻鐵條活活地捅了進去。我蹲在豬跟前,眼看着鐵條在豬的身體裡遊走。我不知道這鐵條通往了豬的什麼位置,我隻祈禱别捅到要分給我家的那一塊肉。那鐵條黑油油的,一年才用一兩次,碰上誰家的肉,誰家倒黴。
抽出鐵條,師傅深吸一口氣,把嘴緊貼豬腿,奮力朝割開的小口裡吹氣。一邊吹氣一邊敲豬,師傅的身體越來越彎,臉越憋越紅,豬也越來越脹。師傅停下來,死死掐着豬腿上的小口,指着圍觀的小夥子說:“你來,咱喘口氣。”
小夥同樣深吸一口,把腹腔裡的氣向豬的身體緩緩送去。有城裡放假回家的人,遠遠蹲在牆根下,撇撇嘴說:“悶慫,拿氣管子打麼。”師傅聽見了,白一眼:“氣管子裡都是油,打到豬肚子裡,一股子街道上的味道,那肉還能吃?”
吹過三四個人,豬就伸直了四蹄,圓乎乎白胖胖現出一輩子最幹淨利落的模樣。我伸出手摸一摸,光潔細膩。多年後,我在城裡見過賣糖人的老頭,一口氣把糖稀吹成四蹄飛揚的豬,晶亮亮豐滿肥瑩的頂在竹簽上,我就想起了生産隊大院裡冬日陽光下充滿了氣的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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