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個時節的鄉下，黃昏來得格外早些。冬至這天，白日最短。太陽落山了，天邊的晚霞也急匆匆的，害羞似的，轉眼間就隐沒在蒼茫的地平線下面。霧霭漸漸升騰起來，芳村的夜晚來臨了。

廚房裡熱氣騰騰，空氣裡流蕩着餃子的香氣。翠台拿着笊籬，照看着鍋裡的餃子。愛梨一面吃，一面喂小妮兒。根來、大坡父子兩個就着餃子，喝兩盅。芳村有句俗話，餃子就酒，越過越有。每逢家裡吃餃子，男人們總是要喝一點兒。小妮兒過來，指着酒盅非要喝，大坡就拿箸子蘸了點酒，往她嘴裡抹了一下。小妮兒立刻皺起眉頭，咧咧嘴，卻咯咯笑了。愛梨說，你！橫了大坡一眼。大坡說，怕啥，鍛煉鍛煉麼。愛梨說，她一個閨女家。大坡說，閨女家怎麼了？你看看，幹大事的有多少都是女的，巾帼英雄，不讓須眉。根來喝了一盅，咂巴着嘴說，嗯，小妮兒也是個厲害的。像她姑。像二妞。那句老話怎麼說的？侄女像姑，不差一步。像她姑。愛梨跟小妮兒說，趕明兒長大了，也跟你姑一樣，考大學呀。行不行，妮兒？翠台一面撈餃子，一面說，學她姑？哼！翠台說這個死妮子，成心要把我氣死。就把二妞要回村裡來的話學了一遍。翠台說你們說說，她是不是念書念傻了？一家子半晌不說話。根來悶頭喝酒，滋溜一口，滋溜又一口，滋溜又一口。翠台把一碗餃子當啷一聲蹾在他面前，你倒是說句話呀，都是你慣的！根來說，我說了她能聽？翠台說，那你就眼睜睜看着她這麼瞎胡鬧？大坡說，先甭着急，我看這事兒吧，未必是壞事兒。翠台說，你哪隻眼看出是好事兒來了？大坡說，你看你，說話噎死人。翠台說，我能不急？你也是當爹的人了，天下父母都是白操心哇。根來說，你這脾氣，五馬長槍的，就不能好好說話？慢慢說？翠台說，你倒沉得住氣，你是不是她親爹？大坡叫愛梨看着孩子，扶着他媽坐下，端了一碗餃子給她，問她吃蒜不？蘸醋不？翠台咬了口餃子，憋了一天的眼淚到底還是掉下來，撲簌撲簌，落在眼前的餃子碗裡。根來說，你看你，當着孩子們。翠台嘴裡含着一口餃子，隻是低頭落淚。大坡說，你甭着急，這事兒吧，往遠處想想，往深處想想，其實是好事兒。大坡說如今國家要在農村幹大事，搞鄉村振興，你沒聽大喇叭上天天講麼？各村都在搞，咱叫養豬場，産業區，有的村叫合作社，養殖合作社，皮革制作合作社，蔬菜種植合作社，聽說田莊還要辦藝術培訓班，愛梨她們村的一個小夥子——愛梨說，對，田莊破鑼家小子，在四川美術學院上的大學，學畫畫的。翠台說，回來培訓啥？教孩子們畫畫？大坡說，畫畫、音樂、攝影，人家這叫藝術。翠台撇嘴道，還藝術，藝術能當飯吃？愛梨忍不住，撲哧就笑了。根來說，甭跟你媽說這個，她不懂。翠台說，可不，我一個農村婦女，我不懂。你懂？你懂你怎麼不勸勸你閨女？大坡說，這麼說吧，建設新農村，就得有人才。大學生回家鄉，也是國家号召鼓勵的。說不定，二妞回來還能有大出息哩。翠台說，有啥出息？連個像樣兒的婆家都不好找。歎口氣，低頭吃餃子。又說起喜針她那外甥的事兒，唏噓不已。說你看看，如今這年輕人們不知道怎麼了，看不懂，真是看不懂。根來說，吃餃子，餃子都涼了。這個時候，天冷，眨眼就涼。

一家子吃餃子。父子兩個喝酒，說起來養豬場的事，越說越喜歡。看吧，轉過年，一開春，要真的忙起來了。

冬天鄉村的早晨，薄霧浮動。遠遠地，好像有雞在鳴叫，喔——一聲。喔——又一聲，喔——再一聲。默了一會兒，竟然喔喔喔喔大叫起來。這個季節，人們貪戀暖被窩，美滋滋賴上一會兒。也有勤謹的，早爬起來了，到地裡轉轉，到河套裡看看。天剛蒙蒙亮，村裡的大喇叭就廣播起來：中國要強，農業必須強。中國要美，農村必須美。中國要富，農民必須富……聲音洪亮，中氣十足。有人說，怎麼聽着不像中樹？有人說，不是中樹，是新來的幹部。旁邊人問，就是那個戴眼鏡的小夥子？說是下來挂職的？那人說，人家大城市的孩子，倒肯來咱農村？有人說，咱農村怎麼了，我看咱芳村就好得很。有人說，我的娘哎，你聽聽，這普通話說的，跟《新聞聯播》裡一個樣。這小夥子叫啥？有人說，姓郝。小郝主任。那小郝主任正在廣播，隻有實施鄉村振興戰略，把“三農”問題徹底解決好，才能為全面建成小康社會補齊短闆，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總要求：要堅持農業農村優先發展，按照産業興旺、生态宜居、鄉村文明、治理有效、生活富裕……翠台一面掃院子，一面張起耳朵仔細聽。不知道誰家的一隻雞，縮着脖子，在門口探頭探腦。根來從廁所裡出來，一面走一面系着腰帶，見翠台認真的樣子，就說，聽見了吧？這是上頭派下來的幹部，人家可是城裡孩子。翠台說，難得，真難得。翠台說人家爹娘怎麼舍得哇？城裡待慣了，來咱這農村能受得了？根來說，都像你那覺悟？翠台說，天下當爹娘的心，不都一個樣？正說着話，聽見大門口有人叫，原來是根生。翠台說，這麼早，吃了呀不？根生說，今兒個有事兒，起得早。有子書吧今兒個開張，我得過去幫忙。翠台說，呀，要開張呀？根生說，我這個人，性子慢，也坐得住，往後就跟有子一塊幹，幹點事出來。根來說，好事，這是好事。你倆一個動，一個靜，正好搭配。根生嘿嘿笑，說這個月十九，我娘過生日，想叫上你們一塊熱鬧熱鬧。翠台說，我三嬸子過生日，那該熱鬧熱鬧。心裡說這個月十九，還有好幾天哩，一大早過來就是說這事？莫不是根生還有别的事吧。說了會兒閑話兒，根生果然就說了。原來說好香羅今兒個要去有子書吧，開業麼。可不知怎麼，香羅又不來了。根生說嫂子你給她打個電話吧，我給她打，她不肯接。翠台說，你們是不是吵嘴了？根生紅頭漲臉的，也不說是，也不說不是。根來說，你看你，把媳婦慣成這個樣兒？根生臉更紅了。翠台說，你這是啥話？有你這麼當哥的麼？翠台說自家媳婦不心疼，等着誰心疼？等着誰去慣？氣哼哼的。根來說，你看你這張嘴。我說一句，你說十句。根生說，她也是忙得心焦，脾氣暴。這陣子為了連鎖店的事，吃不香睡不着。翠台說，看把你心疼的，甭管了，我給她打電話。根來說，那我趕緊走了，那邊還一攤子事兒哩。

吃過早飯，送了孩子，翠台急急忙忙去上班。街上人來人往，都是急匆匆的，上學的上學，上班的上班。秋保立在超市門前的台階上，兩隻手捧着一個雞蛋灌餅，咝咝哈哈地吃着，跟人大聲打着招呼。翠台說，國欣哩？秋保說，她娘家侄子過事兒，吃酒席去啦。有人說，媳婦不在家，他才敢吃個雞蛋灌餅。秋保說，我就那麼點出息？嘻嘻笑。耀宗家門口照例是大車小輛，看病的人挺多。這個季節，最容易感冒。三钗在小坷垃家馃子攤上買了二斤馃子，一大盆豆腐腦，熱氣騰騰端着，往回走，穿着細細的高跟鞋，一歪一歪的。建國媳婦撇嘴說，掙那麼多錢，大家大業的，留給誰呀？翠台說，侄子不是過繼了麼，還不一個樣？建國媳婦說，侄子是侄子，小子是小子。有人來買燒餅，建國媳婦忙着做買賣，翠台急急走了。

路過小鸾私廚，正好碰上小鸾出來，臉上笑笑的，問翠台吃了呀不？這是上班去？翠台見她臉上脂白粉紅，一雙眼睛水水的，流出蜜來。穿一件鹦哥綠毛衣，胸脯子頂得高高的，不由得贊歎說，越來越俊啦，你看你這小模樣兒。小鸾臉紅紅的，嫂子你就笑話我吧。說鎮上新開了一家美容院，咱哪天做伴兒去吧？做做皮膚護理。翠台說，怨不得，看你那臉嫩的，一掐一股水兒。正說着話，裡頭有人叫小鸾，說電話，電話找。小鸾忙去接電話，身後留下一股好聞的香氣。她婆婆出來扔垃圾，沖着小鸾撇撇嘴，小聲說，誰能長生不老？誰不長皺紋兒？就那一張臉，一年花多少冤枉錢？唠唠叨叨的，也不敢大聲兒。翠台心裡想笑，又不好笑出來。

拐進盒子家那條過道，迎面見瓶子媳婦急急過來，走得兩個臉頰紅撲撲的，鼻尖上細細一層熱汗。翠台說，吃了呀不？這麼着急幹啥去呀？瓶子媳婦說，我上班去呀，今兒個吃飯晚啦，真耽誤事兒。匆匆走遠了。翠台心想，這媳婦出了名的好吃懶做，怎麼倒像變了個人，也這麼勤謹了？

人們陸陸續續都到了，屋子裡頓時熱鬧起來。一個小辛莊的婦女在講他們村的新鮮事兒，說是有個閨女，出國留學去了，找了個老外，有一年過年回來，不喝家裡水，不吃家裡飯，這也嫌髒，那也嫌冷。到底去縣城裡賓館住下了。有人問，那吃啥喝啥？那婦女說，人家帶的純淨水，面包、牛奶、肉罐頭。有人撇嘴說，土生土長的，就那麼嬌氣？外國待待就不認家鄉了？淨出洋相。那婦女說，滿村裡人笑話她。把她爹氣得，病了一場，叫他們往後甭回來，甭登娘家的門邊子。有人說，是不是芳村小石頭他丈人家？那是他大姨子，在美國哩。那婦女說，對對，就是他家，二閨女。那婦女說去年回來，你們猜猜怎麼着？衆人問，怎麼着呢？那婦女說，倒誇咱這水好喝，誇咱這飯好吃。有人說，那可不，都是綠色食品，咱這污染治理得多好。那婦女說，說是還想着在村裡小區買樓哩。衆人說，是不是？那婦女說，她爹發話了，也就是小石頭他丈人，那可不是個好脾氣的，說有句老話，兒不嫌母醜，狗不嫌家貧。你們這麼看不上咱鄉下，幹嗎還回來？還來村裡買樓？人們紛紛點頭，說的是說的是。有人說，小石頭家弄大棚種植，就是他大姨子給投的資，看樣子要弄大，河套裡那好大一片，種菜，種山藥，種各種稀罕水果。人們又說起來大棚種植的事兒，七嘴八舌的。一個媳婦說，咱村有個網紅，你們知道不？旁邊人問，網紅？那媳婦說，李子柒知道吧？就是那個鄉下閨女，網上紅得不行。有人說，知道知道，李子柒，還有華農兄弟，你們百度，百度一下就有。那媳婦說，咱村那個網紅，人家不賣東西，不為賺錢。有人說，那圖啥？那媳婦說，人家做直播，專門講咱農村的事兒。聽說粉絲老多了。有人一拍腦袋，說我想起來了，叫“新農村，新故事”，是不是這個名兒？那媳婦說，對對，就是叫這個，比方說，咱們在這兒上班，人家就拿手機錄咱，在網上放出來，原汁原味，跟演電視劇一樣。有人說，我的娘哎，那全世界都能看見咱？那媳婦說，那可不，往後莫罵你婆婆了，當心全世界人都能聽見。衆人都笑。

翠台出來上廁所，悄悄在手機上百度了一下，果然不錯。

晌午的陽光金箔一般，薄薄鋪了滿院子。天是湛藍的，雲彩東一塊西一塊，緩緩浮動着浮動着，乍一看像魚鱗，再一看又像是棉絮，一眨眼，卻變成了一個仙女的袖子，飄飄搖搖飛遠了。院牆底下的磚縫裡，有一叢野蒿子，早已經枯敗了，經了秋冬的風雪，變作黑褐色，乍一看跟土地顔色分不清你我。翠台伸出腳尖碰了碰，那野蒿子就碎了，穗子上的種子卻紛紛落下來，落到大地上，落到泥土裡。芳村這地方，野蒿子最是平常。人家院子裡，牆頭上，瓦楞裡，房前屋後，到處都是。田野裡就更多了，田間地頭，鄉野小道，河套岸邊，村裡村外，這種野蒿子遍地生長。這東西命賤，不嬌氣，好養活。看吧，等轉過年來，臘盡春回，一場春風春雨，這野蒿子種子肯定就等不及瘋長起來了。長它個滿村滿野。長它個鋪天蓋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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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名：《野望》

作者：付秀瑩

出版社：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

出版時間：2022年5月

ISBN：978-7-5302-2219-5

定價：59.80元

《野望》是著名作家付秀瑩的最新長篇力作。全書圍繞農村女性翠台一家的生活變化和命運轉折展開叙事，深入中國村莊的内部肌理，潛入時代現場的激流深處。沸騰的鄉村大地生機盎然，生生不息的生命長河浪花飛濺。日常生活的種種波折和起伏，風吹草動，山高水低，與時代生活的風起雲湧彼此呼應，互為鏡像。冬去春來，夏秋更疊，歲月循環，而萬象更新。

《野望》全書二十四章由二十四節氣命名，完成一個井然有序的輪回。在一年的叙述時間中，當代新農村的格局和氣象，在作家筆下徐徐鋪展，栩栩如生。《紅樓夢》的筆法，孫犁和沈從文式的抒情，在這裡水乳交融，于對新時代中國鄉村的書寫中煥發出中國傳統美學的獨特光彩。

作者簡介

付秀瑩，當代作家，著有長篇小說《陌上》《他鄉》，小說集《愛情到處流傳》《朱顔記》《花好月圓》《錦繡》《無衣令》《夜妝》《有時候歲月徒有虛名》《六月半》《舊院》等。曾獲多種文學獎項。其中《陌上》榮獲施耐庵文學獎，入選《當代》長篇小說年度五佳（2016）、《收獲》文學排行榜（2016）；《他鄉》榮獲十月文學獎，榮登2019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，入選《當代》長篇小說年度五佳（2019）。作品被收入多種選刊、選本及排行榜。部分作品譯介到海外。現為《中國作家》雜志社副主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