英國藝術家Paul在泰國生活了24年。

五十歲生日那天，

他送給自己一份特殊的生日禮物——

為退休和傷病的大象演奏鋼琴曲，

後來，他定期到森林為大象舉行音樂會，

一彈就是8年。

Paul始終堅信，不管是人，還是大象，

音樂都能撫慰傷痛，

“大象已經為我們人類付出太多了，

我做這些，是想向它們道歉，

希望能給被困在黑暗世界裡的它們，

帶來一絲安慰。”

他曾與大象同吃同睡，

清晨早起給大象彈輕快樂曲，

深夜為它們彈奏入眠曲……

這麼多年來，Paul不買衣服、不用手機，

一家三口的生活極其簡單，

而把錢都花在為大象彈琴上。

編輯 莫竣威 自述 Paul Barton

Paul Barton

我是一名來自英國的藝術工作者，擅長畫油畫、彈鋼琴，現在定居在泰國。

每個月我都會和家人一起，從曼谷出發，到北碧府的“大象世界”裡生活一周，因為那兒有我最好的朋友們——大象，我得去為它們彈鋼琴。

位于泰國北碧府的“大象世界”

“大象世界”就像一個庇護所，專門收養年老體虛或身體傷殘的大象們，它們可以在甯靜的森林中，度過餘生。

這裡目前有大約24頭大象，它們都經曆過各種不幸。大部分的大象來自伐木業。當時本地的木材貿易商雇傭了很多大象，進行森林運輸工作。直到八十年代，泰國的森林面積減少，政府開始禁止伐木。這些大象一下子就“失業下崗”了。

正常來說，一頭2噸的大象，一天需要吃掉相當于體重1/10重的食物，就是200公斤。這對于收入減少的伐木商來說，是一個巨大的負擔。于是大象被賣到其它地方，甚至被迫走進了旅遊業：表演、畫畫、跳舞、被遊客騎……明明是野生動物的它們，卻隻能進入城市環境生存。

一般的馴象師不會讓大象吃飽，以便能更容易地控制住它們。吃得少，做得多，過度的勞累讓大象非常非常瘦。一些在城市生活的大象們，會穿行馬路，有時候會被來往的車輛撞到，導緻跛腳。一旦它們喪失工作能力，象牙會被主人拔掉并販賣。很多大象更會因為傷口嚴重感染而死。

對于那些年邁、傷病的大象。我希望音樂可以幫它們舒緩壓力，安撫它們的心。

一份給自己的生日禮物

八年前，我來到北碧府拍攝音樂錄影帶，得知有這樣一個大象養老院。正好我的50歲生日快要到了，應該要幹點不一樣的事來好好紀念！

我就想，要不就在園區裡面，給大象來一場音樂會吧。我把這個有點瘋狂的想法告訴妻子，她很驚喜，開始幫我安排一切。

雖然從18歲就開始公開演出，也參加過很多大型音樂會，但這一次的表演，讓我既興奮又緊張。離開曼谷的前一個晚上，我甚至還沒有決定要彈些什麼。因為我實在不清楚，大象到底喜歡哪一種類型的音樂、它們會不會喜歡我彈奏的音樂。

我問我自己，如果這是我一生當中，唯一一次為它們演奏的機會，那我應該彈些什麼？最後，還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作曲家幫了我，那就是貝多芬。

我選擇了《悲怆奏鳴曲》第二樂章，這首樂曲有甜美抒情的一面，也有悲傷感性的一面。同時貝多芬的悲慘身世，似乎可以引發年邁大象們的共鳴。我對樂曲進行了一些改編，把幾個偏悲傷的章節都連接起來了。

第二天一早，我就帶着鋼琴，來到了大象世界。我們把鋼琴搬到一個開闊的林間空地。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，8頭大象緩緩走到我身邊。它們開始享用早餐，是一大堆的巴納草。我就坐在這些又大、又餓的大象旁，開始演奏起來。

我一邊彈，大象們就一邊吃， 它們不停地咀嚼。這時候，在鋼琴後面的一頭大象，突然停了下來。它似乎專心地在聽我彈琴，嘴裡還含着咀嚼到一半的葉子。

它叫Plara，是一頭失明的公象。以前在森林裡運輸木材。一次工作中，Plara被森林裡折斷的樹枝刺傷了眼睛，導緻失明。當Plara“失業”之後，主人把象牙拔掉拿去賣了。它的傷口也因此嚴重感染。

其實當時我看不到它的嘴巴，隻能看到它的頭頂。但我聽到身後的工作人員在說：“你看！大象的嘴巴不動了，它在聽音樂！” 後來我回到家，太太把錄下的視頻給我看，我才看到這一幕。那片樹葉一直留在它的嘴裡，直到我的樂章結束。

Paul與失明大象Plara

最好的朋友Plara

自此以後，我每隔一段時間，就會回到大象世界，為Plara彈琴。我與它是有緣份的。每次給它演奏，Plara似乎都很陶醉。它喜歡把鼻子卷起來，放到嘴裡。有時候鼻子會不停顫抖，直到音樂結束。偶爾它又會朝着音樂的方向，将鼻子伸向我，觸碰我的手臂。Plara雖然失明了，但它能理解音樂。我們成了很好很好的朋友。

一頭健康的大象一般能活70歲左右。但在大象世界裡帶着各種傷痛的它們，卻都活不了這麼久。Plara也是如此。我跟它相處了一年多後，它象牙傷口的感染不斷惡化，沒辦法再治療了。

有一天它倒下之後，再也沒能站起來……

Plara被葬在園區裡。它走後，因為太傷心，我好長一段時間沒怎麼講過話。

每天在森林裡辦音樂會

從第一次向Plara演奏到現在，我已經為向大象彈了八年的鋼琴。之前我還在園區裡住了一年多，那時我可以天天為它們演奏。

年幼的象寶寶

不同的大象對音樂會有不同的反應。我發現一些年輕的大象和剛出生的象寶寶，它們更喜歡節奏感強烈的音樂；一些年紀稍大的，則偏愛旋律悠揚、節奏稍慢的樂曲，這和人類是一樣的。

大象Romsai很喜歡把鼻子放在鋼琴上

而且大象對音樂的偏好，似乎是有共性的。Plara死後，我繼續在這裡為其它大象彈琴，其中一隻叫Romsai的大象讓我印象很深刻。它是一隻脾氣很差的公象，但音樂可以讓它安靜下來，很神奇。

與Plara一樣，我向它彈奏過貝多芬的音樂，它喜歡把鼻子放在鋼琴上。我在彈奏的時候，時常也會感覺到鋼琴在動。

有一天我在想，要不給大象們來點不一樣的？于是，我向Romsai彈奏了一首新樂曲，舒伯特的《小夜曲》，它停在那兒聽了聽，然後走得遠遠的。看它這樣，我又再彈了貝多芬的曲子，Romsai聽到後走了回來。我再彈《小夜曲》，它又走遠。最後它終于又轉身走回來，因為這時我又彈回了《悲怆奏鳴曲》。似乎貝多芬的音樂更讨大象喜歡。

大象Peter與Paul一起“合奏”歌曲

有一些大象的反應更讓我意外。比如這頭叫Peter的大象，就曾經和我一起彈鋼琴，所有的反應都是大象自發的。

偶爾還會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聽衆。有時候當我翻開琴蓋，會發現一些“不速之客”躲在裡面，像蜥蜴、 壁虎什麼的。有一次我在彈琴，旁邊來了四五隻猴子，它們坐在石頭上，好像和大象一起，在欣賞我彈奏的音樂。

比起白天，其實我更喜歡晚上去給它們彈鋼琴。因為大象在那時候的狀态比較放松。這跟人類一樣，我們都喜歡在晚上去參加音樂會，大象跟我們有着類似的生活節奏。

我向Romsai彈奏過《小星星》（“twinkle twinkle little star”），伴它入眠。那是淩晨兩三點，四周都很安靜，我和馴象師僅靠微弱的燈光走到鋼琴旁。就在這首搖籃曲下，Romsai變得非常放松。“轟隆” 地一聲，它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睡着了。

我頓時覺得一切都很奇妙，這頭生性兇猛的龐然大物，睡覺時像個嬰兒似的，我仿佛看到自己的寶貝女兒在睡覺一樣，很萌，很可愛。

大象更喜歡聽真正鋼琴發出的聲音

我很早就發現，比起電子琴的模拟琴聲，大象更喜歡鋼琴琴弦振動所發出的聲響，它們能分辨出來的。這可能是因為大象對振動都很敏感的關系。非洲的大象可以通過腳底感知地面的振動，與荒原一百公裡内的其它大象進行交流。所以我一直堅持使用真正的鋼琴為大象演奏。

工作人員幫助Paul搬鋼琴

鋼琴很貴，也很重。每一次要移動它，都是痛苦的。每次演奏，我都得請10個本地人和我一起，把鋼琴搬到森林裡。一旦我把鋼琴留在野外一個晚上，第二天就會發現鋼琴“跑”了，是大象在夜間推動了鋼琴。有時候甚至會把它搞壞，就不得不花大價錢修理。

但對我來說，這一切都是值得的。

在藝術上，其實我從小就很有天賦。12歲就被BBC報道過，16歲入讀英國皇家藝術學院，是自學校成立以來年紀最小的學生。到了18歲，我進行了第一場公開獨奏演出，當時是在倫敦的特拉法爾加廣場，為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籌款。

Paul一家三口定居在曼谷

1996年，我答應了朋友的邀請，來泰國曼谷的鋼琴學校任教。這是我第一次到亞洲，原本隻是計劃逗留三個月，沒想到一住就是24年。

因為在這裡我遇上了太太Khwan，她是曼谷的藝術家，擅長雕塑創作，跟我一樣喜歡大象。我們總有說不盡的話題，認識不到3個月就結婚了。

太太Khwan和女兒Emilie

如今女兒Emilie已經四歲半了，現在一家人住在曼谷，這棟房子也是我自己親手改建的。

而每個月最期待的，就是能和太太、女兒一起，到大象世界裡生活的一周。這裡的住處除了基本的家具和鋼琴，沒有任何其它的電器。因為我想把所有的時間，都放在家人和大象身上。

在我彈琴時候，太太會在一旁寫生。女兒也會跟我一起來看大象，有時候她會坐在我的膝蓋上，我們兩個人一起為大象彈二重奏。

Paul在泰國北碧府的家

在大象世界的每一天，我五點起床，早餐過後，八、九點就會去給大象彈琴，喂它們吃早餐。之後就會在園區裡面和家人們散散步，為大象洗澡、準備食材，一切都很舒心。

很多人說，我是個音樂家，應該注意自己的外表。但我對此真的不在乎。事實上，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買過新衣服了，現在我總共隻有兩件上衣和兩條褲子。

對了，手機我以前也是從來不用的。前段時間，有一次因為和家人走散了聯系不上，這才被迫買了手機。 不過手機裡隻有一個人的電話号碼，就是我太太的。

我不是一個被錢驅使的人。我的錢基本都花在為大象彈琴這件事上了。

以前在音樂廳彈鋼琴，會有五百名觀衆看着你，等待着你的表演。你自然也會期待他們給你掌聲、鮮花和禮物，這是一個藝術家的高光時刻。現在我的觀衆是一群大象，它們沒有所謂完美的期待，允許你彈錯，就算彈錯了也沒人介意。

跟大象在一起，我可以更自由、更放松地去演奏作品。而且我也能感覺到，它們喜歡我的音樂，也因為我的音樂，變得平靜，安詳。這讓我充滿成就感。

大象本是野生動物，卻為我們人類服務了太久了。從戰争年代被用作武器，到工業文明被當成運輸工具，現在還要成為“演員”娛樂大衆。

我做這些事，也是想向它們道歉。希望它們在生命最後的階段，能過上平靜的生活，而不再需要流着汗為人類服務。

部分圖片由Paul Barton提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