陝西面食千千萬，今天單說翡翠面。

翡翠面其實就是菠菜面喽。中國人好讨口彩，菠菜的根是紅色的，葉子是綠的，所以叫它“紅嘴綠鹦鹉”。這樣一叫感覺很高大上。哼，戴不起翡翠镯子了，我還吃不起翡翠面嗎？

就好像中藥裡把蚯蚓叫地龍。就好像相聲裡把豆腐青菜湯泡剩飯就叫做珍珠白玉翡翠湯一樣。就好像現在一些理發館把理發師叫什麼形象總監一樣。一句話：中國人，愛面兒。

做菠菜面不難。将菠菜榨出綠汁和面，千揉萬揉，揉成綠面一團，擀成綠荷葉鋪滿案，切成綠絲縧千條萬條線，下鍋煮，染得一鍋青湯團團轉，水中浮出了綠牡丹。

菠菜面熟了，撈入碗中，如綠波碧浪，如柳條迎風，有春色動人之感。因為好看，似乎就更好吃了。

西安草場坡的老闫家菠菜面館應該是西安最有人氣的菠菜面館了吧。網上的西安美食推薦少不了他家的。雖然是蒼蠅館子，來此吃飯的卻要排起歪歪扭扭的長龍，店門口的斜坡上停一溜的寶馬奔馳——啊，你們有錢人不是隻吃龍蝦嗎？

老闫家我吃過一次，覺得不難吃，但也不出彩，并無傳說中的驚豔之感。但是我不敢說不好吃啊，因為是老闫家的粉絲，我們單位的大老劉帶我去的，我說不好吃，我怕大老劉打我。更何況，是人家大老劉難得請客一次呢。

後來因為拆遷，這家店搬走了，大老劉難過得像初戀嫁人了，無語凝噎，還絕食了一頓。

二〇〇二年時候。我在某文化公司做事。那家公司是做教輔的。對，就是毀童年，滅人性，讓你“感到萬分沮喪，甚至開始懷疑人生”的教學輔導類圖書。

我們那個老闆原來是開印刷廠的，給别人印了幾套教輔後開了竅了，我可以自己搞嘛。他招了包括我在内的幾個認得字的毛孩子，扔給我們幾本卷邊的教輔書，我們這裡抄抄，那裡湊湊，幾天功夫就脫胎換骨成了最前沿最權威最獨家，專家開光、狀元必備的教輔秘籍。一印刷，就賺錢，比房地産、比眼鏡行、比美容醫院暴利多了。

老闆掙錢掙得眼睛發綠，恨不得我們就像印刷機一樣，插上電就不帶停的。我們中午吃飯的時間很緊張，都是掐着點兒的，晚回去幾分鐘就要扣錢。這份工作也讓我“感到萬分沮喪，甚至開始懷疑人生”。辦公室窗外是地處太白路和西斜七路的一片工地，在丁丁光光起新樓，豎着一個巨大的樓盤廣告“幸福值得等待”。當時西安的房價還沒有現在這麼瘋狂。即便如此，幸福也不敢想象，無法等待。

午飯通常就在樓下吃一家菠菜面。那家店連蒼蠅館子都算不上，就是建築工地附近臨時胡亂搭的一個大棚，周圍的露天地裡擺幾個桌子。離“幸福值得等待”那個廣告牌不遠。

這種地方吃飯，衛生不敢細究。但是，鍋底有肉，深潭潛龍，這種地方往往有深藏功與名的大神。這家攤子的面案師傅就是如此。你看他胡子拉碴，其貌不揚，做的菠菜面卻好吃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。生意超好，排長隊，用鞭子抽，用熱水潑，隊都不會散的那種。

我和公司的幾個小夥伴排隊時等得心焦，異常痛苦。這時候“幸福值得等待”那個廣告牌就成了一種恰當的撫慰。這麼多年了，這個畫面在我的記憶裡依舊清晰。當時我想，如果有機會拍電影，這是個好素材。

胡思亂想中，面上來了。面是四棱的，硬，勁道。滑溜，筷子一攪，筷子一挑，碗裡小綠蛇亂竄。

等五花大肉丁、豆角丁、胡蘿蔔丁、土豆丁、黑木耳末、黃花末、香蔥香菜末加上肉汁一拌開，香味很霸道地打開你的食欲了。

吃時喝口碧綠的面湯，神歸故鄉，咬口蒜瓣，蕩氣回腸。大口吃，細細咽。來不及說嘴，顧不得吃相，也無視旁邊的小夥伴了，頭紮進碗裡隻是一個勁猛咥。當然，有時候吃着吃着就暗罵自己真賤，沒見過世面，不就是一碗面嘛，吃得忘形，像豬拱槽，把勢都倒了。真不是做大事的，以後有錢了吃龍蝦還不把舌頭都給咽了？

嗨，那時候誰還顧得了别的？這菠菜面裡仿佛有個鬼，勾人呢。筷子一動，你就着了道了。初時，齒舌生香，漸入佳境，面是綠的，眼是直的，心是熱的，五髒六腑都是顫的。再往後，就騰雲駕霧、魂飛魄散、情仇頓消，榮辱皆忘了。吃到盡時心中生恨，一恨碗小，二恨肚子小。不由感歎：人生苦短，不知命裡有幾碗面的定數哩。

這一輩子呀，我就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菠菜面！

年輕時候，愛吃肉，總覺得這家菠菜面裡的肉塊太少，不過瘾。不過，這家店沒有加肉這麼一說。

剛開始，我和小夥伴去交涉：老闆，加一份肉吧，多錢？

老闆：不加。

我們繼續聒噪：老闆，加肉！

老闆：不加。

我們很賭氣，不放棄：給你一百，加不？

他不理你，忙着給人倒面湯去了。

我們百思不得其解。為什麼就不能加肉呢？老闆，你也太任性了，真想給你家孩子全年贈送我們公司的拳頭産品的《名校名師天天練時時練不要命地練》。

在這家公司幹了幾個月，吃了幾個月沒有加到肉的菠菜面。有一天老闆喊我去他辦公室。進去就往沙發上一躺，做仰泳狀，各種叨叨，挑我的刺。嫌我不好好編書，光知道在上班時間和公司的漂亮妹子談理想，聊人生。

當時都午飯時間了，我的小夥伴都下樓去了，哎呀，我去晚了菠菜面吃不到了。我心事重重，老闆還說個不停。我就煩躁了。

我：好了，好了，别說了，我辭職。

老闆：啊，你什麼态度？

我：這個月工資麻煩現在結一下。

半個小時後，我離開了這家公司。下樓的時候，在電梯口遇到了吃午飯回來的小夥伴。我知道他們的肚子裡填滿了菠菜面。

再見了，“幸福值得等待”的菠菜面。

此後我就再也沒有吃過這家菠菜面。那片空地後來蓋起了高樓，那家店肯定早都不在了。

後來，我就去了一家報社。跑新聞，到處跑，就吃過很多家的菠菜面，最終鎖定西影路派出所對面那家菠菜面館。這家店的老闆心正，菠菜面顔色正，一看就知道不是食用色素調出來的。面也揉到了，所以口感差不到那兒去。雖然比不上“幸福值得等待”那家驚天地泣鬼神，但這家也算是自成一派的絕世高手，吊打老闫家這種人氣店，綽綽有餘。

他家的特色是“四合一”，就是菠菜面裡加素臊子的澆頭，加西紅柿炒雞，加肉塊，加油潑。這四樣彙聚在一碗菠菜面裡，就是四合一了。對了，可以加肉哦，碗裡加一頭豬都可以。老闆就是這麼随和。

一到飯點，常有警察叔叔來用餐，給人進了派出所食堂的錯覺。

我也已經好幾年沒有去過這家了，不知道這家店還在不在。希望還在吧。

有一年，我愛人在建築科技大學閱英語四六級考試的卷。忙着掙錢，中午沒有時間出來吃飯，我就在那家面館要了一份菠菜面給她帶了過去。她吃說非常好吃。

裝到飯盒裡帶過去，好幾站路呢，面多多少少有點坨，口感肯定打折了，她還說好吃。可見這家面是真好吃。

我在家有空了也做菠菜面。女兒挑食，不愛吃青菜，做菠菜面主要是為了她。

你問我做的菠菜面好吃不好吃。嗨，前幾天有人批評我不謙虛。那麼今天我就不在這裡自我表揚了。遺憾，遺憾。

我閨女挑食。反思一下，我小時候何嘗不是。我小時候，不吃的東西多了。

不吃豆腐，覺得有豆腥味。

不吃熟的大白蘿蔔和白菜，覺得苦。

不吃凍過的蔥，凍過的蔥葉子裡有透明的液體，像鼻涕。

不吃菠菜，嫌它顔色太濃郁，總疑心遲到肚子把自己就染綠了。

家裡人吃菠菜，是把紅色的根都要洗幹淨了下鍋的。他們覺得隻要是紅色的，都補血。紅豆補血、紅棗補血、花生的紅皮補血、紅皮的雞蛋補血……補什麼補啊，其實都是無稽之談。

小時候覺得大人好厲害啊，都能吃那麼多我所不能吃的東西。後來長大了，等到自己買菜做飯了，才發現一切都是騙局。真相是：大人做的飯都是他們自己愛吃的，所以大人不挑食呀。

我小時候不吃菠菜。直到後來因為菠菜面才愛上菠菜的。每次去菜市場，看到鮮嫩的菠菜，都忍不住稱一點回家。那種健康的綠色，人看着就舒服。

菠菜真的是一種非常好吃的蔬菜，有清甜之味，用來蘸芝麻醬就更好吃了。

菠菜用來做翡翠面是最合适不過的，其他青菜就不行。一是筋絲太重，榨汁後全是渣子，例如芹菜、香菜、空心菜、上海青……二是榨汁後顔色寡淡不及菠菜這般濃厚，例如白菜、莴苣、芥藍、油菜苔……

哦，對了。苋菜榨汁和面倒是可以做紅色的面，那就不是翡翠了，可以叫赤霞面嗎？

小時候，走親戚，去我表舅家，見過他家對面的鄰居做的菠菜面，印象深刻。表舅的鄰居是個粗魯漢子，喜滋滋地捧着一如盆的海碗蹲在他家門口的大柳樹底下吸溜菠菜面。因為調了大量的油潑辣子，那一碗飯呀紅紅綠綠，熱鬧得很。

來往的人看見了，都要駐足一呼：“呀，飯特色的很！”

此人就一擡頭，嘴邊還挂着長須般的一股子面條，嘴裡嘟嘟囔囔地虛讓一下：“吃不？來，嘗一下。”

此情此景難忘懷，哈哈哈。

作者：蟠桃叔

工藝美術師

版式設計：霹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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